第一部分 借调(一)
九月
夏子雨漫步在即将沉睡的海滩。不知不觉已进入秋季,海边的喧闹声衬托着走过了酷暑的波涛反倒减少了人们昔日的狂躁与不安。晚霞斜映着海面, 海浪舒缓地层层卷起,慢条斯理地带走沙滩上的印痕。一抹属于黄昏的流彩闪动在人影中间,与海对岸陆续亮起的霓虹灯、广告牌相映成趣,构成了这座海滨城市独特的风景。
军校毕业后能留在这座美丽的半岛城市,夏子雨应该算是极为幸运的了,但对她来说,留下倒并不是什么最感幸运的,因为她原本就出生在宜人的西子湖畔。二十三年前,正是她家乡人们在桂花树下纳凉品茶的时节,她降生在一个普通而温馨的家庭。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子夜,她也因此而取名“子雨”。夏天出生的她也有象夏天一样的性格:活泼、开朗但敏感、好胜,还有些急性子,做事又有点过分的个性化。也许正是这种性格的原因才使她走上了当兵这条连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人生道路。
现在说来,那是七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她还在少儿艺校读书,部队的有关人员到艺校招兵,她被排在弦乐组参加小提琴考试。一首娴熟的霍曼练习曲使来自部队的评委们频频点头。弦乐组的考试结束了,她还一直等在考场的门口。考场暂时设在艺校一楼的舞蹈排练厅里,她踩在窗下的石阶上通过排练厅的大镜子偷看着每位评委对每个考生特长展示后的表情。面前的一排后脑勺中有一个头发最少的、肩上星最多的评委,看起人来笑嘻嘻的样子,虽然子雨只露了一对眼睛,但还是被他发现了,不时地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假装很严肃的点点头,子雨感觉他没什么恶意,也冲着他眯眼睛,后来这个评委便成了子雨在考上军校以后的领导。
人与人之间有时是确实要讲缘分的。他极力推荐子雨当兵,又争取名额送子雨上军校,但他在部队的处境却有些微妙。他重视人的天赋,而且特别在乎你的业务水平。他在历年的演出中都能拿到创作奖,可就是提拔不上去。大家说他不买领导的帐,每次演出队招兵买马的时候他都是从需要入手,不注重借机培养“人”、财。子雨总是庆幸自己碰到了一个廉正的好领导,可提起他子雨又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在她即将到军校报道之前得知马指导(因为职务高,又得不到提拔,他被尊称为演出队的艺术指导)要求复员了。当时子雨在家休假,急匆匆的拨了一个电话给他,马指导很平静地告诉子雨说自己将受聘于一家南方的私立艺术学校,他还说,“我不知道这么帮你对不对,别放弃自己的专业,你和我一样在部队没什么人,好好干吧,你是颗好苗子。”这些话听起来有些没秩序,但子雨好象能明白他想要表达的,马指导就这样消失在子雨的生活中了——不是因为子雨离开老部队上军校、而是因为马指导到了另外一个圈子。整个宇宙就是一个大大的圆,顾不得欣赏美景就转到下一站了。
不知不觉3年的军校生涯也结束了,子雨觉得自己最大的失落就是没有选择继续自己的小提琴专业,当时为了及早把握上学进修的机会而选择了政治学院。她特别能体会马指导的那番话,可惜马指导故人西辞、杳无音信,每当她独自漫步在这座她已渐渐熟悉的海滨城市,心底便不自觉地涌起一股异乡人的落寞。
夏子雨知道,宣传科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地方,但也不是象大家想象的一样轻松、愉快,所谓打球照相、迎来送往,也并不象大家想象的那么简单。庭院深深,深不可测。这就是子雨在机关工作一个月以来的最深体会。这么说可能有点情绪化,当然,她也不会把这种感受告诉给任何人的。科里一共6个人,每天上班都是各忙各的,除了看报纸、接电话几乎很少交流;电话声有时显得特别刺耳,一个人接电话倒像是开新闻发布会。特别是最近,关于新科长的竞争正在悄悄展开,科长要转业了,这么敏感的时候谁多说一句少说一句都不合适,更别提自己这个打杂的小少尉了。
但是现在她不会被这些事情纠缠不清,面对面前琳琅满目的假发,她兴奋的东摸摸西摸摸,一个个腊像似的美人在她手下乖巧的转来转去。她还是那样毫无顾忌、旁若无人地笑着,她那身军装本来就惹人注目,服务员又不失时机的帮她试戴,更引来了不少旁观者。她短短的头发本来被军帽压得乱糟糟的,额角上的汗渍还清晰可辩,每当湿湿的刘海贴在额头上,子雨总是调皮地用手将它们一撮一撮地缕成三撮,她还自嘲为“三毛从军”;不过现在她的军帽被她扣在一个模特的头上,而镜子中的是一个长发飘飘、巧笑嫣然的古典美女了;不过这个美女好象还是有些调皮的对着镜子挤眉弄眼。
服务员专业而周到的服务把面前这个军中三毛刹那间变成了淑女,刚才围观的那几个人还被子雨怪模怪样的几撮毛逗得发笑,现在也都关注起这款假发来了。服务员又为她挑了一个环形的发饰,镜子中的亮点在商场柔柔的灯光下闪烁着,经过的人不知为什么围了这么多人都凑过来看热闹,过足了明星瘾的夏子雨发现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刚刚发了毕业后的第一次工资,子雨的打算比工资的数目要多:她要给妈妈买件衬衣,要给爸爸买个刮胡刀,还有自己;总之好象有太多需要花钱的事,而每一件事都比买假发重要。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子雨下意识的看了看表,快九点了,这座城市中的每个人都知道海边的这家半岛商城卖东西的价格是全市最贵的。她尴尬地草草收了场,虽然服务员耐心地告诉她旅游季节商城晚上十一点才下班,可她挑都没挑就急急地付了钱象个逃兵似的离开了。
近一个月的工资换来这么两件百无一用的鬼东西,就为了众目睽睽?简直是鬼迷心窍。就算是为包装自己投点资吧!这么想着,她装做没事人一样往宿舍走去。
包装自己干嘛呢?如果戴这个假发去办公楼会怎样?子雨感觉这种想法简直是有些疯狂。
晚上,子雨一直迷迷胡胡地做梦:一会儿梦到纠察说她头发长,要她拿出军官证登记;一会儿又梦见科长找她谈话,要她注意机关干部的形象;再不然就是和门岗的警卫班战士吵架。整个夜里就这么蒙蒙胧胧的翻来覆去,直到跟她同屋的打字员小张叫她起床。子雨几乎可以确认自己已经得上了假发隐患综合症。(待续)